2011年7月31日 星期日

[新聞]原音的雷鬼樂新衣──專訪MATZKA樂團

轉錄自 破週報

文/劉美妤

今年金曲獎的最佳樂團獎得獎者公布的那一刻,我和相識的原住民友人們都不約而同的在facebook上開心地歡呼恭喜。MATZKA樂團,或者我們過去熟知的名稱「Matzka & Di Hot」,竟然如此順利的簽約、發片,並且以第一張同名專輯拿下最佳樂團獎。四個團員在全國轉播的舞台上大聲說出各自來自哪個部落,那樣的自信驕傲,把光榮獻給自己的家鄉。主唱Matzka、吉他手Sakinu(阿輝)、貝斯手Nawan(阿修)、鼓手Mavaliw(阿勝),都是道道地地在部落長大的台東孩子。台東一向盛產音樂人,卻極少人能獲得全國性的高知名度,可貴的是Matzka樂團的作品並非一味迎合主流的流行產物,而是充分運用原住民特色和母語創作,這也正是目前台灣流行樂特色發展的一個很不錯的答案。

很難去用哪個音樂風格定義他們。在論及MATZKA的樂風時,多數人會說那是雷鬼,官方網站則以「台式雷鬼」定義它。初聽成名曲〈Ma Do Va Do〉(像狗一樣),我驚豔於他們自然流暢的運用雷鬼節拍和嘻哈元素,但整張專輯聽下來,雷鬼、嘻哈、抒情民謠、alternative rock、重金屬、爵士和傳統民族音樂不著痕跡的混合,在主唱Matzka辨識度超高的獨特嗓音詮釋下,確實自成一格了。這是台灣土地上才能開出的音樂花朵,從音樂符碼到歌詞,在在反映著原住民文化和現代音樂相遇的互相激盪,以及當下青年生活中的各種遭遇、嘻笑怒罵,自然得不需贅言去解釋它。

音樂,隨心所欲

一頭雷鬼辮的主唱Matzka是樂團的創作主力,我原先設想他本就非常喜歡且熟悉雷鬼樂及其相關文化,一聊之下才知道一切竟是誤打誤撞。「當初我寫我的第一首創作〈Ma Do Va Do〉的時候也沒想過寫成雷鬼,是人家告訴我那是雷鬼風格我才曉得,那是什麼我其實也不清楚!」Matzka說,「這種風格,我在唱、在創作、在表演的時候是最舒服最自然的,團員也都喜歡,我們就變成大家所謂的雷鬼,但我不覺得我們有那麼雷鬼啦,因為加了很多不同元素進去,尤其比較特色的是我們自己的文化。」

以主唱的名字為名的MATZKA樂團,除了Matzka之外的團員都各自有其他的樂團──阿勝的圖騰樂團、阿修的黑孩子樂團、Sakinu的原味醞釀樂團,目前都分別處於休團或部分團員缺席的狀態,四人的生活重心現在都擺在Matzka樂團了。主唱Matzka大學才開始接觸音樂,談起四人湊在一起的過程,「七年前我在大學時開始玩音樂,但是那時吉他彈得很鳥,就自己寫歌,寫完歌後在網路上認識了阿勝,把我不成熟的作品給他聽,我們常常在網路上討論對音樂的想法,想說碰個面好了,後來就斷斷續續聯絡。」Matzka說,「2008年新聞局辦原創音樂大賽時,朋友介紹我拿〈Ma Do Va Do〉這首歌去報名。後來我被通知進入了前十強,需要一個live表演,但是怎麼辦,我沒認識幾個樂手,就請阿勝幫忙,找了阿輝和當時的貝斯、keyboard手,當時阿修還在駐唱很忙。那次比賽拿了第一名,後來我們就順其自然的繼續下去,開始接駐唱,我們覺得這樣好玩又可以賺錢,就去報海洋,2009年很幸運的拿下海洋音樂大賞,開始接觸一些唱片公司,很幸運的和現在的公司簽約合作。」

吉他手Sakinu自己的樂團還在運作,他也仍在創作,但笑說自己的缺席並不構成樂團的威脅。原味醞釀樂團也曾在2008年進入海洋音樂祭30強,說起當時,由於資歷較淺,「有些樂團表現出看不起我們的樣子,2009年,MATZKA拿下海洋音樂大賞時,有雪恥的感覺!」他說。當初要離開台東來台北發展,也是很大的掙扎。「本來自己就想來台北闖一闖,但不知道要用什麼方式。2008年去知本部落豐年祭遇到阿勝和Matzka要表演,就叫我上去玩一下,又問我要不要參加活動(原創音樂大賽),兩個月練團,後來覺得不錯就繼續玩。」他說,「以後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情的話,我也還會回去和自己的樂團在一起。」同樣的事發生在阿修身上,他一直在台東,對於到台北發展感到不安,想了很久才決定投入,也經過許多考驗的過程,「還是朝著能讓自己進步的方向走。」他說,也強調和黑孩子樂團團員的心還是在一起。

Sakinu本身的創作風格偏向民謠,因此也說現在玩的音樂和自己過去熟悉的差異很大,「以前不管寫什麼歌都是樂團直接跑,很簡單,像在部落的感覺,沒考慮那麼多。曲風什麼的我以前也不清楚,好聽就寫,現在比較會去設想,但反而會把自己限制住,我還在想怎麼跳脫。音樂,還是自己喜歡就好!其實在台北很難寫歌,你會被很多東西影響到,太在乎別人的想法和眼光。」

「做喜歡的音樂就好」也正是MATZKA樂團的曲風宗旨。通常是Matzka寫歌、大概編曲,大家邊練邊調整,「磨合的過程中,音樂的個性就出來了。」Matzka說,「所以我們的音樂很難定位,特殊一點,好玩。總之要讓自己快樂、大家快樂。」在得到了最佳樂團的光環之後,他也一度感到迷惘和沈重,「我覺得保持原樣很好,音樂就是要隨心所欲!變成工作的話感覺很沈重,前陣子我有這樣的感覺,但後來告訴自己不要鑽死胡同吧,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就是了。」

這或許是MATZKA之所以能成團短短三年就在聽眾和市場上都獲得一定成功的原因,那樣的音樂不艱澀,幾乎是本能式的,想什麼寫什麼,順著直覺和充分的幽默感。音樂的態度也從生活而來,也因而毫無台灣樂壇裡無論主流或獨立音樂都難以擺脫的做作姿態。

來自部落,回到部落

在成團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的鼓手阿勝的另一個樂團,圖騰,是廣受地下音樂聽眾喜愛並殷切期待早日恢復演出的組合。圖騰的主唱Suming單飛發片以全母語創作為核心價值,兩組原住民音樂人同樣抱持著藉由現代音樂發揚傳統文化的理念。MATZKA的音樂並非全母語,音樂語言也比Suming「大眾」得多,但也多以原住民觀點出發,在歌曲歌詞細節裡滿載部落青年的生活和思考,談起和Suming這樣立場相似的音樂人之間的差異,阿勝說,在想以音樂成就回饋部落這件事情上是共識,「我們也想做一樣的事情,都想回部落,做教育的事情。Suming他比較早出發,早晚的問題而已。」Matzka則認為重心不同,Matzka樂團專注在音樂而非文化,「我們是音樂人,不是文化人,說文化太沈重了,只是我們身為排灣族、卑南族的子民,盡自己一點點的力量,在音樂上享受我們的天賦,也分享給其他人聽。」他說,「『分享』是我們的最大宗旨。」

但也是在這樣的創作過程中,文化的面向自然呈現出來。歌曲中使用族語的部分讓Matzka自己在母語方面多了學習,「母語和古調漸漸失傳,那我們是不是要把它重新打扮一下,讓所有現在的年輕人、部落的年輕人覺得唱母語是很酷的事情。這也是寫〈Ma Do Va Do〉的原因之一,利用音樂、創作讓語言回來,創作的過程也會練習到母語,如果是全母語創作的話。以前的人也是這樣寫歌啊,現在我寫,隔了百年之後也是古調,利用現在資源去重新詮釋,讓年輕人會喜歡、有傳承的意味,也推銷給不懂我們文化的朋友認識。」來自正興部落的他說。當然也有老人家指責他怎麼唱「像狗一樣」這種不好的話,但他仍認為讓年輕人喜歡、進而對學習母語感興趣就是好事。

來自卡拿崙部落的Sakinu同樣是排灣族人,隨著MATZKA逐漸闖出名氣,在音樂上取得成就,使他在部落裡比其他年輕人有份量。去年豐年祭時,他就被安排對部落的弟弟們講話,以自身經歷勉勵年輕人。阿勝也說:「我們回部落的話就是以個人影響力去教育下一代的年輕人,我們是玩音樂的,很多玩音樂的小孩子會來找我們,我就會跟他們說音樂的事情,中間也告訴他們部落文化的事情。」

和阿勝同樣來自卡地布(知本)部落的阿修卻感嘆著,覺得從小到大看著部落的文化漸漸有些「跑掉了」,流失原本傳統的事物,他更想將從老人家身上、口中學習到的文化結合進音樂裡,無論是語言或是生活智慧。比起執著於古調的演唱者或堅持使用全母語的創作者,他們的音樂態度是比較開放柔軟的,但那也正是一條切在「主流」和「政治正確」之間的路,在希望兼顧快樂做音樂、獲得資源和文化傳承這三件事之時最可能的選擇。

靠向主流但不失自我的選擇,在台東──這孕育許多主流音樂人、又孕育更多幾乎只在原住民藝術圈子裡知名的音樂人之地,對部落而言,他們的存在向外、向內都是可貴的發聲窗口。阿勝並不諱言他想多賺點錢,「賺更多錢才好做事啊!部落一直很缺錢的。」在他們看來,許多事情都是兩面,有好有壞,必須從中取捨。

「我想跟部落的年輕人說,要追夢就來台北,不要躲在台東!因為台北人很懶惰去台東挖寶,台東很多寶石,但來台北會比較快追到你的夢。」阿勝說。他們不怕因此迷失,「我們都很想回部落。如果有人因為來了台北而不想回部落,那表示他本來就不該待在部落裡。」他說。阿修則說起自己其實也會怕過程中「什麼東西不見了」,「但我們一直在一起,互相鼓勵。」

站在土地上

在我採訪之前最後一次看MATZKA樂團演出,是在反美麗灣音樂晚會上。唱片公司願意支持他們為土地正義發聲,對團員們而言是相當幸運的。他們有著身為原住民的文化意識,也因此,對於在台東格外嚴重的、原住民土地權利遭國家侵犯的議題有所認知。團裡兩位卑南族成員,阿勝和阿修,同樣來自卡地布部落,先前他們的部落爆發台東市公所以推動觀光的名義,要求公墓遷葬、改建成公園,族人以捍衛傳統領域的姿態拒絕並強烈抗議。

說起遷葬的事情,阿勝和阿修完全表現出那種公認非常強悍的卡地布部落族人模樣:「當然跟政府拼到底啊!」阿勝說,卡地布部落不但性格強悍,也有懂法律的外援朋友相助。目前卡地布和屬於阿美族的馬蘭部落共同抗爭此事,已在行政訴願程序,雖市公所仍態度強硬,但情況已見好轉。堅持傳統領域土地權的意識,使他們在參與反美麗灣行動後不免感嘆這樣的抗議「太柔性了」,「連拉白布條都不用,他們根本不必往美麗灣飯店擲芒草,那麼多人在,就應該丟石頭!」阿勝說。

作為一個較偏向主流的樂團,他們在反對土地開發立場上的敢言令我訝異。對台東家鄉的深厚情感,令這群音樂人能夠直白地說出:我們拒絕讓土地任人破壞。許多都市人以自己狹隘的想像認定台東這樣的「偏鄉」需要大型飯店作為產業發展龍頭,或無知地擅自同情部落的孩子、認為他們貧窮又沒有麥當勞吃很可憐,在認真反思、追尋傳統文化的部落青年們看來多少有些無聊可悲,其實正是台東那樣自在的環境,給了這群音樂人深耕音樂、舒服創作的空間。Matzka說「台北是工作的地方,台東才是人住的地方」,Sakinu也笑說每次回家一兩天就非常不想回台北。

他們的音樂也恰如其分地反映著台東的環境,無論是排灣族語的〈Ma Do Va Do〉、以嘻哈方式說原住民該有自我意識的〈No K〉或道出部分原住民青年渴望「變白」心理的〈台東帥哥〉都有著清楚的原住民觀點,〈兔崽子〉說外省老兵故事和運用阿美族曲調呈現了台東的族群複雜性。這個一半排灣、一半卑南的樂團在各種語言的混合使用上實在堪稱活潑幽默,「覺得順就用,沒在管是哪族的語言,好聽最重要。」Matzka說。

音樂隨性但不隨便,態度誠實而有所堅持,在我的主觀裡是MATZKA這個樂團可愛之處。他們不嚴肅、不講求玩樂團要有獨立精神,甚至歌曲裡的幽默也時常並不政治正確,但很真。站在原住民音樂創作者的位置,古調是太少發揮空間的東西,跳脫出來才能夠與大眾對話──MATZKA的音樂是新生代主流作品中最能寫出原住民生活與文化韻味的,也同樣對族群價值充分堅持。專屬於台灣的流行樂語言,在這個新的可能之中開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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